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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27日 星期五

世界第九名與星期二的雷陣雨


午後一點四十七分。

我坐在法院對街那間總是飄著一股肉桂味的咖啡館裡,像一隻貓一樣,佔據著靠窗的角落。陽光以一種近乎固執的角度斜切進來,在深色的木頭桌面上,畫出一塊意味不明的幾何圖形。我點了一杯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世界上的事情,我覺得,大致可以分為能加糖和不能加糖的。司法,大概就屬於後者。

收音機裡,一個被遺忘了名字的鋼琴三重奏,正演奏著蕭邦的夜曲。爵士樂手演奏蕭邦,聽起來總像是在對一個美麗的舊情人說話,帶著一點點的悔意,和更多的無可奈何。我的目光越過那條沒什麼車流的馬路,落在對面那棟灰色、沉默、線條硬得不太友善的建築物上。法院。它總讓我想起某種已經滅絕的巨型海洋生物的頭骨,靜靜地躺在那裡,對周遭的一切,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剛才,我把便利商店買的報紙讀完了。社會版沒什麼特別的,一如往常。反倒是國際版一個小小的方塊,像藏在餅乾裡的一張紙條,吸引了我。上頭說,有個國外的機構,好像叫做「世界正義工程」之類的,發表了一份報告。在報告裡,台灣的法治排名是世界第九,東亞第一。

世界第九,東亞第一。

這數字,就像夏日午後忽然鑽進耳朵裡的一隻小蟲,嗡嗡作響,卻抓不到。我啜了一口咖啡。咖啡很燙,帶著一種誠實的苦味。這數字應該是好事,我想。就像棒球選手的打擊率很高,或者威士忌的年份很老一樣。但不知為何,它給我的感覺卻很奇特。就像你收到一封來自月球的信,信上用你熟悉的筆跡寫著:「我很好,這裡的兔子很會烤派。」一切都對,但一切又都不太對勁。

因為我活在這裡。我搭捷運,我喝便利商店的咖啡,我聽收音機裡人們在call-in節目裡用一種彷彿確信明天太陽不會升起的語氣,談論著司法。他們談論「恐龍法官」,談論「有錢判生,沒錢判死」。那種憤怒是實實在在的,像潮濕的梅雨季節一樣,滲透進城市的每個角落。

於是,一個奇妙的平行世界就這樣誕生了。在一個世界裡,台灣的司法是一位穿著體面、成績優異的模範生,胸前還別著金質獎章。在另一個世界裡,它卻是個在巷子深處人人喊打、聲名狼藉的傢伙。兩個都是它,卻又好像都不是。這件事,本身就像村上春樹小說裡會出現的情節。無法解釋,只能默默接受,然後再點一杯咖啡。

說真的,每當我想到檢察官,腦中浮現的並不是什麼正義使者的形象。我會想到一個在深夜裡,獨自對著兩台收音機的人。左邊那台,用最大的音量,播放著粗糙、狂暴、充滿雜訊的搖滾樂,曲名叫做〈他有罪〉。右邊那台,則用最微弱的氣音,流瀉出一首極簡的鋼琴獨奏,曲名叫〈他是無辜的〉。而檢察官的工作,就是必須在這兩種完全不協調的聲音中,聽見真實的旋律。不但要聽見,還得把它一字不差地,謄寫成一份不會被駁回的樂譜。

這幾乎是一種形而上的苦行。他必須走進一條漆黑的隧道,隧道的盡頭標示著「有罪」。但他手上唯一的光源,卻是一盞叫做「無罪推定」的、非常微弱的蠟燭。這盞燭火,隨時都可能被偏見的風吹熄,被壓力的風吹熄,被自己想要盡快結案的欲望之風吹熄。他得像保護自己眼珠一樣保護那點火光,同時摸索著前進。這份工作的本質,或許與其說是追尋正義,不如說,更像是在一場註定會輸的遊戲中,試圖不要輸得太難看。

如果檢察官是在黑暗中行走,那麼法官,大概就是坐在一個深不見底的井底。

法庭,就是那個井口。控方和辯方,都朝著井底拚命地說話、叫喊、扔東西。他們扔下來的,有時候是石頭,叫做「證據」;有時候是羽毛,叫做「情感」;更多時候,是精心處理過的回音,叫做「故事」。他們都是頂尖的專家,知道用什麼角度、什麼力道扔下來的東西,在井底會聽起來最響亮、最真實。

而法官就一個人,坐在又冷又濕的井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抬著頭,分辨那些從遙遠的井口傳來的、真假難辨的聲音。他得忽略那些最響亮的叫囂,專心去聽那些最微弱、幾乎被淹沒的嘆息。他不能被羽毛的輕柔所迷惑,也不能被石頭的沉重所嚇倒。他得在自己心裡,重建一個井口的世界。這需要一種近乎禪定的專注,和一種徹底的、對人性的不信任。

最後,他寫下一份判決書。那份判決書,就像是他費盡心力,從井底撈上來的一小桶水。那桶水,也許並不能完全解外界的渴,甚至可能因為帶著井底的氣味而不討人喜歡。但那是他唯一能打撈上來的東西了。人們看著那桶水,說:「這不是水,這是泥巴。」然後轉身離開。

所以,謾罵司法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就像走進一家廉價的快餐店,指著菜單上最便宜的那個選項說:「就這個。」它不需要品味,不需要思考,甚至不需要花什麼錢。你得到一種瞬間的飽足感,一種虛假的、身為共同體一份子的溫暖。你和大家一起,對著一個沉默的、不會還擊的巨大建築物,扔擲著語言的石頭。這其中甚至還有一點點悲壯的快感。

這並沒有什麼錯。真的。就像肚子餓的時候,吃一頓廉-價的快餐,也沒什麼錯一樣。

不過話說回來,世界上總有些東西,是需要付出相應的成本才能得到的。一杯好的手沖咖啡,一本翻譯精良的杜斯妥也夫斯基,一段安靜的、不被打擾的午後時光。

而理解,我想,大概是其中最昂貴的一種。

它需要你付出時間,去找出那份判決書,而不是只看新聞的懶人包。它需要你付出耐心,去讀懂那些像咒語一樣的法律文字。它更需要你付出一種智力上的誠實,去承認自己可能並不知道全部的真相。

你可以選擇付出這個成本。當然,也可以選擇不付。

咖啡喝完了。收音機裡的蕭邦也結束了。我把幾枚硬幣留在桌上,走出咖啡館。午後的陽光依然溫暖,甚至有點不真實。我想,我大概會沿著河邊,跑上一個小時左右吧。跑步的時候,我通常什麼都不想。只是專心聽著自己的呼吸,和鞋底摩擦著柏油路的、規律的聲音。在那個世界裡,一切都很公平。你付出多少,就前進多少。沒有捷徑,也沒有廉價的選項。

或許,只有在那個時候,我才能短暫地,從這個充滿了平行世界和深井的現實裡,逃開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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