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尖期刊的黑暗魔法

愛國主義是無賴最後的避難所(Patriotism is the last refuge of a scoundrel.)。

- 塞繆爾‧詹森(Samuel Johnson)

關於Nano Letters這個期刊，非學術界的市井小民大概是一無所知；但是對於吃學術這行飯的人而言，這可是夢寐以求的期刊之一。文章能夠被Nano Letters收錄，在同行之間通常是走路有風，整個架式都不一樣了。這期刊2010年的影響因子(Impact Factor, IF)高達12.219，簡單講就是在2008到2009兩年之間收錄在該期刊的每篇文章平均可以被引用12.219次。IF是「美國科學情報研究所(ISI)的期刊引證報告(JCR)中的一項數據。指的是某一期刊的文章在特定年份或時期被引用的頻率，是衡量學術期刊影響力的一個重要指標」（摘自維基百科）；而自己的研究成果被他人引用次數的多寡，正是學術工作者「考績」好壞的最主要依據。因此能將文章發表在Nano Letters上，在統計上表示自己的文章「理論上」有兩年內被引用12.219次的實力…理論上啦。

不懂的人可能還是會問，IF=12.219倒底是多好？這麼說好了，全世界被收錄在ISI裡面的期刊到2012年6月止共有8073本，若以IF多寡排名，Nano Letters排第102名！若你還是沒概念，再換一個方式講：從Nano Letters在2001年創刊到2012年6月，總共收錄了近七千篇文章，而其中有出現台灣作者的僅有區區78篇。台灣有超過百所公私立大學，外加大大小小的研究機構，需要寫文章拚考績的教授與研究人員有上萬人。依比例來看，講白話一點，台灣大概99%的學術工作人員一輩子都沒辦法肖想一篇！

文章要被收錄在期刊上，在投稿之後必須要經過所謂同儕審查(peer review)的程序。這個過程大概是這樣：期刊主編收到稿件後，太爛就直接退稿，完全自由心證；而有點看頭的，主編就會找審稿人進行同儕審查。作者「理論上」不知道審稿人是誰；有時候審稿人只有一個人跟你PK，更多的時候是三五個人圍毆你。審稿人是由學術界相關領域的學者擔任，很多時候就是曾經發表文章在該期刊的學者，所以「理論上」IF越高的期刊，找來的審稿人就越屌…理論上啦。作者跟審稿人大戰幾回合後，審稿人便建議主編該文章是否夠格被接受，最後的裁決權還是在主編身上。當作者被審稿人批的一無是處時，回到主編手上的文章通常是直接往生：退稿回家吃自己！

在過去的幾年之間，有幸在幾篇發表於Nano Letters的文章裡列名共同作者，因此我有了幾次擔任該期刊審稿人的機會。

這什麼鬼？講了一大堆，結論就是Nano Letters有夠威，然後吹噓自己很屌可以擔任Nano Letters的審稿人？

屁啦！我要說的是Nano Letters的黑暗魔法！

在2011年11月，我收到了一個審查Nano Letters文章的邀請。邀請者是一位在美國的亞裔學者，也是Nano Letters的主編之一。這位學者名聲顯赫，被公認是2010年諾貝爾獎的遺珠。要我審查的文章跟主編同樣是來自於某國，一票作者我都不認識，只知道其中一位曾經在另一篇S公司資助的知名論文中列名共同作者。能夠擔任Nano Letters的審稿人，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機會，我自然是欣然接受，至少我以後可以在履歷裡吹噓一番。

文章看完了，坦白說，我覺得乏善可陳。雖不覺得內容胡說八道，但是實在是新穎性(novelty)不足。對於這個等級的期刊，新穎性向來是最重要的第一要素，沒有新穎性通常是直接建議主編退稿。由於這是我第一次在這麼高檔的期刊當審稿人，深怕就此空前絕後，因此我還是仔細（而且很禮貌的）的詳述了該研究的不足，並且提出應該改進的方向，然後建議作者「轉投到其它更適合的期刊」。我建議主編直接退稿。

當時我人在德國，研究忙到暗無天日，因此任務辛苦完成後還有點沾沾自喜。心想我給主編的印象應該還不錯，一心期待還有下次擔任Nano Letters審稿人的機會。想當研究型學者，閉門造車是不可能有好下場的；能讓這種等級的主編有好感，當然是喜事一樁！果不其然，兩個月後，我又收到來自這個主編的審稿邀請，文章一樣是投稿到Nano Letters。

通常審稿邀請可以選擇接受或拒絕，在選擇前文章是保密的，只有標題看得到，接受後才看得到全文。我不假思索，當然是先答應再說。Nano Letters嘛～這種可以給履歷加分的事情哪有拒絕的道理？

打開文章，才看完沒幾行，就覺得有點眼熟。再看下去，乖乖！這不就是兩個月前我建議退稿的文章嗎？當審稿人評價完文章後，會有幾種標準選項需要回覆給主編：(A)寫得實在太屌了，建議直接接受，不然會遭天譴；(B)寫得還不錯，稍微修改意思一下就讓它過吧；(C)實在是普通，針對我的問題修改後可以考慮接受；(D)有點糟，理應退稿，但是罪不至死，大改之後再上訴看看吧；(E)爛倒掉渣，直接退稿，不要再浪費我的時間了。我上次選(E)。正常的狀況是一旦選(D)，存活率大概就不到五成了；選到(E)，應該是其他審稿人卯起來按讚也救不活才對。

怎麼回事？在我很辛苦的把文章再看完一遍後，我的結論還是一樣：乏善可陳。牛就是牛，牽到北京還是牛。我對我的專業領域還蠻有信心的，不至於這種程度的文章還看不出好壞。於是我緊急找同事幫忙。我同事在這個領域非常有名，看文章的眼光自然更是精準。在她看完文章後，只丟下一句話：這麼爛的文章直接退稿就是了。見鬼了，顯然問題不再我身上。這篇文章至此已經進化成小強了，不然怎麼還能從地獄裡爬回來？

文章是否夠格被接受，最後的裁決權還是在主編身上！

在我跟同事討論之後，模糊的輪廓逐漸浮出檯面：作者跟主編有相同國籍。此外，雖然他們過去似乎沒有共同發表過什麼文章，但是主編跟文章中「一位曾經在另一篇S公司資助的知名論文中列名」的作者都分別拿過S公司的贊助。這家S公司在我這個研究領域挹注大量研究資金是全世界都知道的，S公司甚至全額補助自己國家的學生與研究員進駐全世界頂尖的實驗室用以換取關鍵科研技術與人脈（台積電跟鴻海真的該學著點），那怕這些尖端技術一時半刻還用不上，反正先佔先贏。金融海嘯後全球許多大實驗室都負擔不起高額薪水，S公司找人扛錢過去取經是幾乎不會被拒絕的。所有的人、事、物之間似乎被看不見的線串在一起了。我沒有證據指控什麼，但知道這件事的同事心中卻都有著一致的合理懷疑。

我不死心，特地問了遇過類似情況的朋友，想知道他們最後是怎麼辦？我得到的答案也很簡單：沒辦法，只能讓文章接受了。貓的咧～假如連Nano Letters這種級數的期刊都可以開外掛，那麼學術界還埋藏了多少黑幕？我無可奈何，但是這次我選了(D)；要我不選(E)讓文章過可以，但起碼改到我滿意吧？我洋洋灑灑的列了八大需要修改或回答的項目，並且附上許多參考文獻來證明我的質疑確有所本，絕非一時肚爛找他們麻煩而已。我已經做好要跟這篇文章長期抗戰的準備。我的理由很簡單，既然我是審稿人，文章想要過，品質就要到達基本的水準，否則我就對不起我自己跟我熱愛的這份工作！套句羅素‧克洛(Russell Ira Crowe)在電影「Virtuosity」裡的一句台詞：「This is my world!」，文章要被接受，先過我這關再說。

一個月後，這篇文章直接被接受，一字未改；而我，至今再也沒收到Nano Letters的審稿邀請。X！

愛國主義是無賴最後的避難所(Patriotism is the last refuge of a scoundrel.)。

- 塞繆爾‧詹森(Samuel Johnson)

真是至理名言呀！

後記：

這篇文章寫完後，居然有親友要求我把文章下架。原因是因為擔心這樣會得罪人。彭明輝教授在文章學術自由的本意與淪喪提到：『英國1988年的教育法案（Education Act）將「學術自由」定義為「在法律範圍內的自由，用以質疑與檢驗普遍沿襲的見解（received wisdom），提出不受歡迎的見解，而不受威脅。」而根據學者Moodie的理解，所謂的「不受威脅」尤其指不受學術圈外（不具有學術批判能力的人）的威脅或干預（Moodie, 1996）。』

文章下架？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