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

風起了，我的詩歌的小船要啟航。舵手啊，把穩了舵。

我的小船渴望得到自由，要隨著風浪的韻律起舞。

我在我離別之際，風蕭蕭低聲歌唱。舵手呵，掌穩了舵。

－泰戈爾【渡口】 

終究，還是要離開了。機票訂在大年初一。機場應該是冷清的吧？剛好適合喜歡安靜的我們，不需要驚動任何人。

1999年夏天，我有點戲劇性的考上了清大工科系博士班。話說讀私立大學碩士班時，實驗室窮到水電瓦斯出狀況都要自己想辦法，黃光室得自己拿木板搭，實驗系統掛了得自己動手銑銼車鑽，甚至連滑鼠壞了都要拿銲槍自己修；碩士論文寫了什麼早就忘了，自己動手東拼西湊做實驗的回憶倒是不少。我博士班研究奈米碳管(carbonnanotube, CNT)，這東西現在可能有點老套了，在當年可是飛天遁地新奇的很。太新穎的研究向來沒什麼現成的設備可用，結果不知是幸還不幸，我一身水電工的身手剛好用來兜實驗設備，幫實驗室省了不少經費。幾年下來，指導教授成了國內CNT的泰斗，我也因為幫老闆打下大片江山，外加兩篇總引用超過60次的期刊文章，順利畢業了。

2004年拿了博士學位，研究正在興頭上，於是又留在工科系當博士後研究。起初幫老闆弄了一個奈米國家型計畫，一樣是做CNT；但總覺得同一個材料研究了五年實在是有點久，於是偷偷在計畫裡加了一個晶體結構與CNT類似的氮化硼(boronnitride, BN)。雖然老闆不置可否，但是BN在當時其實冷門的不得了；出國開一次會，全世界做相同領域的人大概就認識一半了，社群之小可想而知。BN冷門的原因之一就是合成非常困難，而我偏偏就是想做別人做不到的；於是找了一個倒楣的博士班學弟，東拼西湊居然也弄了一個PA-CVD(plasma-assisted chemical vapor deposition)，有一半的零件還是在大賣場（別懷疑，就是你常去的那幾家）買的。有模有樣的搞了幾年，萬般困難中還是發表了幾篇還不錯的文章。

在2007年的某一次會議中，不小心聽見一個英語溜得不像話的韓國人在報告石墨烯(graphene)這東西，心裡大感震驚。當時graphene剛被發現不到三年，台灣還沒幾個人聽過；於是我在跟老闆討論之後，也不管老闆的滿腹狐疑，就一頭栽進來了。由於題目太新，連有效的合成方法都還沒有；照例，我還是想做別人認為做不到的，便把目標放在合成方法。一年之後，在一票專家學者冷嘲熱諷的祝福下，實驗獲得成功。巧合嗎？才怪！假如你知道BN是全世界最難合成的材料之一，其實graphene還算簡單的多。2009年，成果順利發表。

不意外的，既然成了台灣第一個成功合成graphene的人，願意合作的人自然會變多；再加上老闆入了行政院「當兵」去了，我就成了眾人直接合作的對象。其中比較關鍵的，是幫中研院一位剛回國的年輕研究員李博士打造一間專注於graphene研究的實驗室；實驗室的合格標準其實很簡單：讓它成為全國最頂尖！有沒有達成目標見仁見智，但還不錯的研究能量倒是讓李博士順利邀請到graphene的發現者K. Novoselov博士來台灣參訪；也因為我的建議，他兩場公開演說中的第二場，就在清大工科系舉行。他在清大演講時，才剛獲得2010年諾貝爾物理獎一個月而已。

我在中研院、清大兩頭跑的日子裡度過了辛勤的2010年，年底時有點意外的獲得李博士推薦，有了一次赴德國馬克斯普朗克高分子研究所(Max Planck Institut für Polymerforschung)擔任博士後研究員的機會。除了graphene的研究，更將目標之一放在graphene/BN複合材料，而這正是graphene在諾貝爾獎之後眾家一致看好的明日巨星；其實，最初預言graphene/BN複合材料的人，正是Novoselov。我能夠去德國的理由顯而易見，因為同時擅長graphene與BN的人是稀有品種。原本一直以為我的「土博人生」已經沒有旅居國外的緣分，卻在38歲的冬天，出國深造成了無法迴避的宿命。於是，我又來到了另一個人生的渡口。

其實，每個人的生命中總有許多渡口，來來去去的船舶是一次又一次的機會；能夠上船的，只有那些已經充分準備好的人。碩士班沒待在窮困的實驗室，我就不可能學會黑手才會的技倆；沒有這些技倆，我就不可能打造往後每一個新研究主題所需的怪異設備。沒在博士班時徹底明白CNT的局限，我就不可能思索BN的前瞻性，更將研究的觸角伸向graphene；沒有同時鑽研BN與graphene，我就不可能在最後搭上graphene/BN的未來列車。沒有源自於清大扎實的研究成果，我就不可能獲得在中研院發光發熱的機會；沒有在中研院的默默耕耘，我就不可能和我太太站在現在這個渡口，遙望未來的北國。回顧人生的時間線，似乎有著許許多多的偶然；而串起所有偶然的，無關年紀，其實只是一個隨時準備好的自己罷了。

所以，你，準備好了嗎？